饅頭死了
夜是個窮學生,從小沒了父母,特古怪。一天到晚就愛啃冷饅頭。上完課也不知道要好好的休息,整天不務正義,常到工地上抗水泥,有了一點點錢就寄給他奶奶。 一個冬天,流行拉稀。她在鄉下的奶奶死了,最后的話,是:“為什么不讓我,見一面饅頭?…… 夜趕到家,他始終沒滴淚。燒完紙錢。大家都怏怏地,走散了,夜卻還坐在草坪。忽然,流淚了,接著失聲,長嚎,像曠野中受了傷的孤狼。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,他只是嚎啕,動也不動。 他哭著,哭著,突然停了下來,往家里走。走進他祖母的房里,躺在她的床上。 鄉里的人,議論說他將房子以外的東西都燒給了他奶奶。 晝在饅頭店門口遇到他,請他吃早餐。 大家剛入座,門外一陣喧嘩,四個孩子闖進了。大的八九歲,小的四五歲,手臉和衣服都很臟,他的手插進從兜,一面說道:”大個,小胖,都來!你們昨天要的口琴,我已經買來了! 小孩個個吹著口琴一擁而出,一出門,不知怎的就打起來。有一個哭了。 ”一人一個,都一樣的。不要爭呵!“他還跟在后面。 ”這么多孩子都是誰的呢?“晝問。 ”不知道“ ”不知道你還給他們買口琴?“ ”孩子們,天真可愛嘛……“ ”呵我可不這么覺得!皶冸S口回答他。 ”大人的壞,在孩子們身上是沒有的! ”是嘛,如果孩子身上沒有劣根,長大又怎么會變成壞蛋呢?……“ 夜,看了晝一眼,默默地啃著饅頭,不再開口和他講話。。 三月過去。晝再遇到夜,夜跛著腳。 ”前天,我在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,拿了一片紙棒指著我叫:咬,咬死乞丐!他還不很能走路……哎! ”這是環境教壞的!皶冞呑哌呎f 他不說話,只是竭力啃饅頭。 ”這時候了怎么還不回家啊“晝看了看時間問他。 ”我。我的住處有很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兒!“ ”一大一?這是誰呢?“晝有些詫異。 ”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。哈哈哈,兒子和老子一樣壞! ”是上城來看你,順便玩玩的吧?“ ”不。他是來和我商量,把我的房契交給他的! ”呵!房契給他?“晝不禁驚叫了,”這不會吧,你不是還沒有結婚嗎?“ ”他們就是想要我奶奶生前住的一間屋子。因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,他們父子還想趕出免費借住著的四川的那一家三口! ”不至這樣吧。你奶奶死那年,你大哭的時候,我聽說他們就都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你的呀……“ ”我父親死去后,因為要奪我的屋子,他們要我在字據上畫押,我大哭著的時候,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的……“他兩眼向上凝視天空。 ”那。你打算給他們嗎?“晝看著他。 他看著晝,沒有回答。 春天,他被校長辭退了。晝知道這是他發表非主流言論的結果 有一天,路過大街,晝看到收破爛的三輪車上,有一張桌子像是夜屋子里唯一的擺設,難道他?…晝眼前閃過夜的瘦瘦的臉,決定去找他。特意在街上買了十個饅頭。 他的房門虛掩著,叫了兩聲,不見答應。晝大叫地一聲,沖了進去。,滿眼是凄涼,房間里一張床都沒有。 夜躺在地上輕輕的發抖著,看晝來了,爬了起來,接過鼓鼓的塑料袋,就開始啃饅頭。對于他被勸退,他不愿意多談;只是說著一些他聽來的笑話。不知怎地晝感受了一種孤獨和悲哀。 ”你這兒有人來嗎?“ ”沒有了。冬天的公園,是不會有人來的……“ 他連啃兩饅頭,輕輕吐了口氣 晝正想發話,他卻抓起一饅頭,出去了。門外是小孩的笑聲。但他一出去,聲音就沒有了。他還追上去,說些話,卻不聽到有回答。他悄悄地回來把饅頭又提了回來。 “夜,”晝強裝著笑,說,“你看人間太壞……” “大家常把你當作消遣的資料的吧?” “是嗎! “我看你是親手造了個繭,把自己裹在里面了!睍儑@惜著看著他說。 “也許是的。我的祖母就是。我雖然沒有她的血統,但我也許會繼承她的命運。這沒有什么要緊,我早已預先一起哭過了……” “”我不解你那時為什么會那樣哭……“ ”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吧?“他冷漠地說,”你和我交往,也是因為那時的哭吧。你不知道,這祖母,是我父親的繼母;他的生母,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!八胫幻嬉еz頭!蹦切,我本來不知道。小時。我的父親還在,抱著我的一個阿姨指了一幅照片說:‘這是你自己的奶奶。拜拜罷,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!艺娌欢颐髅饔兄粋奶奶,怎么又會有什么‘自己的奶奶呢?墒俏覑圻@‘自己的奶奶’,她年青,好看,和我媽媽的照片差不多。我看她時,她的眼睛也注視我,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:我想她也一定也是愛我的。 “我也愛家里,終日只知做干活從不對我呵斥的奶奶。雖然無論我怎樣,也不能引她歡笑,但我知道她還愛我?峙轮钡剿∷,他才得以躺下休息的吧…… ”奶奶,她死的時候,哭的人不是多著嗎?連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也哭,哈哈!……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,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。 晝回家的第三天,夜不知從哪里知道了晝要去上海,他深夜來了,吞吞吐吐地說: “我……,我還想活,多活幾天……能幫我找點事做嗎” “好的,我會盡力的! 這是晝當時說過的話,但最后,晝給了夜十封抱歉的信。 冬天雪很大的時候;一個人走進來,交給晝一封六寸多長的信,字跡很潦草。 這是夜給晝的第一封。 “”前面九封,沒回復因為我病了,沒錢交房租! ”半年來,現在我自己覺得不配活下去;再沒有誰為我痛心;我病死了。也病“活”了。 “我現在在販毒”請你忘記我吧! 夜。十二月十四日! 晝嘆了口氣,他終于有饅頭吃了 半年后。晝提著一袋饅頭去看他, 院子里,放著一具棺材。 “夜先生,前天沒有的!狈繓|太太說“夜先生有錢后。就只喊我‘老家伙’。我把兩套屋都租給他了。唉唉他還要我孩子裝狗叫,磕響頭。照他現在的樣子,完全可以自己買房子,找個女孩結婚很容易的;可是他哎” 聽說他吐過幾回血,也不去看醫生;死去的前三天。堂兄從老家趕來搜出他三張存折,問他密碼,他硬是不開口。哎“ 晝走近去,最后看了一眼永別的夜。 他穿著不合身高檔衣服,合了眼,閉著嘴,口角間仿佛帶著冰冷的笑。 哭聲響起,晝不忍聽完,急急退走,不覺走出了大門。潮濕的路很亮,仰看太空,濃云已經散去,一輪圓月,散出冷冷的光。 晝快步走著,仿佛有一種沉重的東西要從心中沖出。耳朵里隱約又聽見,夜的長嚎,像一匹受傷的狼,在深夜在曠野中哀號。 饅頭死了。 |